如何读书、写作,以及评判一篇文章的优缺,大家见地各异,主张不一。鉴于此,中国作家网特推出“名家谈写作”系列文章,让古今中外的名家与您“面对面”倾授他们的写作经验,或许某一句话便能让茫茫书海中的您恍然大悟、茅塞顿开。敬请期待。
——编者
爱好文学
许多青年常常高兴对你表示他是一个爱好文学的。他会告诉你,他最初曾经怎样热忱地阅读文学书,后来又怎样热忱地从事于写作。于是他会检出一大堆印刷的或手写的他的作品来请你指教。不管你对于他的爱好文学的热心多么敬佩,但他的作品常常使你没有方法说几句鼓励的话。在另一方面,或许你也常常碰到一种相反的现象。有不少写文章的人,他们的作品常在各式各样的杂志报纸上发表着,令多数读者觉得满意,然而当你有一个机会和这位作者会面的时候,便会感到很大的诧异,他看上去是多么迟钝和平庸,一点没有关心于文学的神情,除了能喝咖啡,能跳舞,能打牌以外,好像什么都不会的。但是你无法否认那些作品是他写出来的。因为他的确曾写了这些作品,而且他的才思很敏捷,每个晚上他可以写成一万字的一篇小说,或是五六篇几千字的散文,或是一首几百行的长诗。
施蛰存
这两种现象都是近几年来我国文学界的殷忧。青年人爱好文学,这是很好的;多数青年人爱好文学,这是更好的。但是我们欢迎多数青年人爱好文学而不欢迎多数爱好文学的青年大家都动手写作。爱好文学是表示他对于文学有感情,但要成为一个好的创作家,仅仅靠这一点点感情是不够的。多数青年若能对国家社会供给他所学习的专门技能,而把他们爱好文学的感情好好地保持着,培养着,用之于欣赏别人的文学作品,或甚至批评别人的文学作品,使文学的出版界慢慢的能提高其水准,这是最完善的爱好文学的态度。若果一个青年要滥用他爱好文学的感情,同时又没有能力或热忱去使他对于文学的修养深入一些,以为自己有了这种肤浅的感情就无异于有了可信的创作能力,于是抛却了他应该学习的专门技能,而从事于写作,结果常是碰到了惨酷的失败。文学界的损失,倒并不是在于他们个人的文学事业之失败,而是在于他们因此而一并牺牲了他们的爱好文学的感情。
……
所以,我现在很愿意向一些爱好文学的青年指示出他们的爱好文学是一个危机,尤其是当他们自己坚信他们是爱好文学的时候。有多少青年因为爱好文学而无法应付他们在理工科方面的功课,于是转读文学系,在他们往往自以为已找到了最合适的道路。然而他们的爱好文学,原来不过是爱看小说而已,对于文学本来没有一种把它当作专门学问而研究之的热心,而且根本也没有想到从事文学所必须研习的科目,其范围之广大也不下于理工科。于是他始而失望,继而一意孤行,抓起笔来就写,贴上邮票便寄,成功者的前途尚且有限,何况乎终究是失败的多呢?
因爱好文学而从事于写作,因写作技巧相当圆熟而得以略有成就的青年是可以庆贺的。然而在庆贺他之前,我们还得先鼓励他赶紧补充一点爱好文学的功夫。一个好的创作家不一定得在大学文学系毕业,但光是懂得各种文学的样式而依样画葫芦也是不够的。技巧在文学创作上是最小的因素,然而这最小的因素也得有创造精神。语言文字的最好的运用乃是技巧范围内最小的因素,然而近来有许多作家对于语言文字的运用似乎还没有把握。所以,在文学创作的途径上,从形式上说,如果不能控制旧语文,即没有能力创造新语文。从内容上说,如果不能熟知人的各种生活,即无法在其作品中表现真实的人生。用别人的形式为自己的形式,用别人的内容为自己的内容,表里都丝毫没有创造性,即使看得过去也还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作起诗来第一句常是“我们是黄帝的子孙”,或者说“我们是铁,我们是钢……”,作起小说来总是描写一个游击队员怎样扮做一个女人让敌人追赶上去,因而歼灭了他们。第一个是创造,第二个即是没有灵魂的傀儡,如今这种傀儡已使真正爱好文学的读者厌了,但是它们的制造者却还在大量生产。他们也正如一个技艺纯熟的陶器工人一样,已经习惯于捏造这一个式样的茶杯,虽然自己也未尝不觉得腻,可是他的能力只能够制造出这个式样来。人们时常叫喊着,学习鲁迅!学习高尔基!但多数人只学习了鲁迅和高尔基所铸造成的文学范畴,而很少有人学习到鲁迅和高尔基怎样铸造成功他们特异的文学范畴的方法。这不能不说是创作界前途的一个黑暗面。
爱好文学,不一定得从事创作。要从事创作,必须真能爱好文学。我愿意把这句标语奉献给文学青年。
转载有删节。
说“散文”
散文这个名词,在古典文学里,原先已有两个概念。其一是和韵文对立的,指不押韵的文章。其二是和骈文对立的,指句法不整齐的文章。这两者都是属于文体的概念,而不是文学形式的概念。现代文学中所谓散文,和小说、戏剧、诗歌分庭抗礼,其意义便是一种文学形式了。
把散文这个名词赋与文学形式的概念,大概起于日本,而日本人是以此作为英国文学中所谓Essay的译名。不过,Essay这个名词,在英国文学里,本来只是指一种比较短的论文,篇幅虽不长,但内容却还是庄重的,或者说,“一本正经”的,对某一事物发挥议论。用我们的文学名词来表达,应该就是论说文。论说文还是一种文体,而不是创作文学的形式。
属于文学形式的散文,是专指一种比较轻松、比较随便的文章。它们不是学究式的高议宏论,而是“摆龙门阵”式的闲谈漫话。偶然高兴,对某一事物议论几句,评赞几句。或者索性把话头搭到别处去,借此发些牢骚,谈些感想。文章内容不一定扣住题目,题目也未必能概括文章。这种文章,就文体概念而言,是散文,但不是论说文。英国文学界把这种散文,称之为familiar essay,加一个状词,以示与论说文相区别。我们现代文学中所谓散文,实质上应该是familiar essay的译名。familiar是家常、亲热的意思,所以我想译作“家常散文”,用家常便饭、家常豆腐的例子。从前有人译作“絮语散文”,也还恰当。不过离开了语根。
随笔是我们古典文学的一种文学形式,它和英国人的家常散文,虽不完全相同,却也有些近似。我们现在称“散文随笔”,一般人都以为是散文和随笔两种文学形式的组合名词,我以为应当把“随笔”作为“散文”的状词,最好索性改作“随笔散文”,就可以作为familiar essay的新译语了。
在西方文学中,随笔性的散文开始于英国,也特别繁荣于英国。十八世纪后期,一位英国作家查尔斯·兰姆写了两卷散文,题其书名曰《伊里亚散文》,我们现在译为《伊里亚随笔》。把散文这个名词作为创作文学的形式,开始于此。以前虽然有过十六世纪的英国人培根和法国人蒙田,都是著名的散文家,但他们的散文还只是短篇论说文,没有家常味,我们只把他们的文集称为《培根文集》、《蒙田文集》。
兰姆式的随笔散文建立了英国新散文的传统,从此以后,英国出现了许多杰出的散文家。英国的报纸,一向不登载小说,也极少登载诗歌。文学版的内容,以书评为主,其次便是散文,而散文的内容,有时也是书评。英国散文的繁荣,与报纸的需要极有关系。进入二十世纪以后,报纸大量增加,于是有许多散文家应运而生,为报纸写稿。有些人成为某一种报纸的专栏作家,每星期供稿一二篇。我已经二十多年不接触英国现代文学,不知道他们现在有哪些散文家。我所熟悉的还是四五十年前的几位作家,如卢卡斯(E.Y.Lucas)、米伦(A.A.Milne)、林特(R.Lynd)等人,文章写得真好,一向是我休息时的读物。
“五四”运动以来,散文在我国的文苑中,也并不示弱。鲁迅是最重要的散文家。他的风格,是古典和外国的结合。只因为他的绝大多数文章,思想性表现得极强,相对地未免有损家常味、亲热感。这一类文章,在我国文学界,一般称之为“杂文”,似乎有意和“散文”划一界线,虽然从文字涵义上看来,这两个名词并没有逻辑的区别。不过,《野草》和《朝华夕拾》,总该算是鲁迅最好的散文。
三十年代的周作人,也写过不少散文。最初的几个集子,如《自己的园地》之类,也很有味道。但是他写到后来,几乎尽是读书记,甚至抄书记,多读了便使人感到单调,也许还会沾染到一些书生的迂气。
朱自清的《背影》和梁遇春的《春醪集》,都是三十年代出现的优秀的散文集。梁遇春死得太早,他的文学生活没有几年,因而很少人知道他。他是在北京大学读英国文学的,他这本《春醪集》,确是正统的英国式散文。我还想提到冰心的《寄小读者》。我读这本书的时候,已经不是“小读者”,但我非常喜欢它。经过了几十年,现在我已忘记了它的内容,留下的印象是她的文章非常洁净。此外,茅盾、俞平伯、冯文炳、王鲁彦、魏金枝诸家,也都有好几篇杰出的散文,至今在我的记忆中。此外,肯定还有不少好文章,为我所失记的,或没有见到的。
林语堂推崇明人小品,提倡“闲适笔调”,似乎有意给散文开辟一个新园地。他掇拾周作人、沈启无的牙慧,竭力赞扬公安、竟陵文派。他把“闲适笔调”作为公安、竟陵散文的创作方法,而没有看到公安、竟陵诸家文章的针对性和战斗性。他们的笔调尽管闲适,思想内容其实并不闲适。在另一方面,林语堂的提倡“闲适笔调”,也有他自己的针对性。他的“闲适”文笔里,常常出现“左派、左派”,反映出他的提倡明人小品,矛头是对准鲁迅式的杂文的。这样一来,明人小品,闲适笔调,在林语堂手里,都成为反历史潮流的武器。鲁迅惟妙惟肖地用四个字揭穿了他的本质:“英文、英文”。
关注生态文明
馈赠名家字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