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周刊记者 王 娜 编辑整理
《农民何谓》以作者与自己的农民父母的一场绵长而深入的对话切入,紧紧围绕于一个普通的中国村庄和一个平凡的中国农村家庭近60年的风雨历程,从吃穿住行、婚丧嫁娶等最为日常的话题进入,以每一个时段中国的巨大社会变迁“呼应”,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时代中国最为底层的生活画卷,与那鲜活的生命历程。
城与乡
一
爷爷:“北京人好,天津人不行。”
我:“怎么呢?”
爷爷:“北京人,对谁都客客气气的,说话,里边儿一个脏字儿都没有!”
我:“天津人呢?”
爷爷:“天津人?你要是门口种棵树,天天有人来给你浇水。”
我:“那还不好?”
爷爷:“开水!”
说到“开水”两个字,低头抽烟慢条斯理说话的爷爷,突然坐直扭过头来。我笑得都没能看清他的表情是否也像马三立。这成了我关于城市的最早启蒙。
多年后,我到北京上大学。先坐汽车抵达赵公口长途车站,又改乘公交来到了著名的交通枢纽西直门。那时它还是大圆盘造型,桥侧拥挤着一排排的小公交。售票员流利地叫着“……华……大颐和园了,……华……大颐和园了”。北京人习惯性的快语和吞字,让我犹豫了很久才爬上了一辆汽车。坐等发车之际,不知道因为什么两辆小公交发生了冲突。一位售票员站着扒着车门,另外一位则从窗户中探出头来,京骂犹如滔滔江水,流淌在古都的街道上。我惊讶得目瞪口呆,又欣喜得喜笑颜开:原来北京人民也不那么“文明”啊?
再之后,在号称人文之地、科技摇篮的中关村,我又领教了更为纯朴的骂声。两位衣着光鲜的女士过马路,一辆汽车抢行,擦身而过。其中一位,对着远去的车尾发射出一句“抢孝帽子呢吧!”另外一位,箭步上前,补射了一句“急着去投胎呢吧!”我不禁感叹:真乃传神之作!
我爷爷的评价,有些不靠谱了。可北京是让人亲近的,起码对于我这种进城农民而言,的确如此。我常常在想为什么?大概它来自文化的黏合力。脏话里寻找传统,颇有些礼失求诸野的感觉。京骂的博大精深,里边蕴藏着无数的传统思想。披麻戴孝,是儒家礼仪;六道轮回,是佛家用语。两句骂人话里,儒释道已经暗藏其二了。
但北京又是有距离的。它来自哪里呢?我的一位朋友常说,你看首都的街道,那种宽阔里有一股皇气。我觉得有道理,因为一般人哪会把路修得这么没人气呢?还是在京骂里找找吧。在我家乡的土话里,最恶毒的三个字是“私孩子”。北京话中类似的说法是“丫挺的”,它是“丫头养的”的连读。这自然是老爷公子们的杰作。
所以,很多人喜欢北京,因为它浸透在传统农耕文明中。至于有些隔阂,那多来自官场文化的熏染。而人们对于上海和天津的偏见,很大程度上出于对工商文明的排斥。
我服膺一个判断:本质上,中国人都是农民。所以,不了解农民,你就不能说理解中国。
二
爆竹大概最怕过年,一要殒命,二要挨骂。
写下这几个字时,适逢春节。我在村中,一边享受着清夜扪心的安宁,一边听着微博上来自城市的“炮声”。我的同事,一位大V写道:“这个点儿还放鞭炮的人没孩子,我说的是双关语”。
我喜欢鞭炮,但限于农村。大型的产品,为祭祖而燃。天阔地平的旷野,一声轰鸣,或是一串的爆裂,是无法替代的情感宣泄。炸药的含量,随着人们的钱包在膨胀,可当它可以用斤来计数时又能如何?乾坤之内,那不过是个小叹息。天地之大,人生之短,感受更清晰而已。小型的产品,为祈福或游戏而放。划地而建的院落,几声脆响或是一阵的喧嚣,是静中求动的气氛调解。它不会过大,也不会过晚出现,因为放炮的人要自避其扰。
至于城市里的烟花,我则有些敬而远之。楼下的一个二踢脚蹿到我的窗前,我都想朝下打上几发闪光雷。人口的密集,让建筑不得不向天空中发展。于是,头上三尺不是神明,而是邻居。立体空间,需要新的规则;至于那些在街角路边冲霄而起的烟火,也不过是带来片时片刻的欢愉。城市大了,几点睡的鸟儿都有。声音的干扰,并不会像安全的威胁那样画地为牢,它在肆无忌惮地穿透周边的窗户,入了居民的梦乡。
两相对照,我不认为放鞭炮是什么“陋习”。它本不丑,也不陋,无非是被放错了地方而已。“农历新年”这几个字,已经告知我们,炮仗也是一个进城的“农民”。鞭炮禁还是放的背后,是乡土文明和城市文明的冲突。
其实又何止鞭炮,整个中国人都似乎不适应这个变迁。轻松享受着出境游的新贵国人,归来之时,手拿肩扛着大包小包、大箱小箱,颇有返乡农民的风采。虽然腰缠万贯,但靠着大声喧哗,不守秩序,举止随意等“法宝”,中国人最近还是顺利拿下了全球最不受欢迎游客排名榜的次席。分析之中,最让老外不解的是:为什么那么有钱的人会经常顺走厕所的手纸和餐厅的刀叉?
最近都在提城镇化。有人就提出,重中之重是“人的城镇化”,或者叫“人的市民化”。一般理解,这个词寓意城市化并非只是人的空间转移,还要有同等福利待遇的给予。我觉得不妨再给它增加一层含义,即所有居住于城市中的人,能够适应新的生活空间和规则。这需要多方的努力,也需要时间的打磨。听到一些对国人素质的悲愤之言时,我总是很友好地安慰对方:“要宽容,要耐心。你看,我都学会排队了,还有啥不可能呢?”
三
我家的一个老邻居,晚年得到了一笔“巨款”。确切说是笔房屋拆迁款。至此我才知道,他曾经是天津人。之所以后来他以一张风刀刻画过的脸告别那里,是因为国家政策的调整。1961年1月到1963年6月两年半的时间里,全国精简了职工1887万人,与此相应,全国城镇人口共计减少了2600万。经济困难,物资短缺,农村成了蓄水池。这个人,属于其中之一。
周恩来说,下去这么多人,等于一个中等国家搬家,史无前例。毛泽东谈起这件事说:“我们的人民好啊!几千万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是共产党哪个能办得到?”
时至今日,好多朋友仍会说我:“你真农民!”
刚开始,我接不住这句话。该怎么回敬呢?指责对方“你才农民”,我肯定不甘心。因为从乡土来的我,认为这是对几亿人的侮辱; 咒骂对方忘恩负义,我又觉得谈不上。毕竟大家都不过是升斗小民,奈何不得大的社会制度。后来,俺一般会笑答:“我确实是农民。抵挡住“蔑视”,一片笑声中,我往往感觉自己很心虚:我是农民吗?
我的农业学历,相当于小学毕业。此前城乡学生的假期都截然不同:城里的孩子放暑假和寒假;农村的孩子,暑假被拆分成了麦假和秋假,以在农忙时帮助家长分担点儿劳动,或许还能为将来成为标准的“庄稼汉”储备农业知识。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我已经开始在暑假偷瓜掠枣了。农业劳动能力,也最终成了嘴里的口诀,而非手里的活计。
我的礼仪常识,犹如幼儿园的娃娃。婚丧嫁娶,是传统“礼治”社会的核心。它那繁琐的程序,复杂的举止,于我犹如天书。为了弥补这一课,我曾饶有趣味地研究起《朱子家礼》。又是查字典,又是对注释,最终不过落得个不明所以。可对于一个普通的农民而言,这却是基本的生活常识。
以上这些,恐怕每个从农村走出的人都有同感。可即便如今仍旧在农村的我们的同龄人,也已然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甚至沟通方式,都已经迥然不同。比如最近回乡,我偶然发现人们已经学会使用“傻逼”这个词。这种高级“文明话”,显然是顺着文化优势的瀑布飘落下来的,它填补了当地语言的一个空白。
所以,我把我的父母一辈,称作最后一代农民。
四
我决定和我爸我妈聊聊,说说那些陈年旧事。
交谈之中,我爸经常笑起来:“现在再说这些,就跟说古一样了!”他没吞字,的确是“古”。可这个“古”其实一点儿都不远,就发生在过去的几十年;我则经常感到惊诧,原来很多事,都与所谓的“常识”相反。
发现了什么呢?
生产队,其实很民主。队长和会计,需要面对一年一次的“海选”。可它并没能刹住“吃喝风”。
“文革”中,我爸成了“红卫兵”,对自己的揭发行为,他懊悔不已。可混乱中,经济依旧在发展。
改革开放,我想当然地认为制度之变,是个发动机。我爸妈却坚持技术条件的改善,才是农业进步的根源。
宗教信仰,被看作寻找内心支柱的路径。可在农村,它在受到欢迎的同时,却遭遇了最朴素的质疑:圣水能灭害虫吗?……得知我所做的事,有朋友说,你在做口述史。我觉得谈不上。记忆,大多是靠不住的。而历史,需要确凿的时空位置。因此,我只能力图去还原一些事情。如果说历史是棵大树,我不过是捡起了一片树叶而已。
又有人说,你把它写成一部农村发展史。实话讲,我没这么大野心。况且我向来认为,“农村”这个通称下,实际上各地情况千差万别。读上一本《乡土中国》,就以为了解了中国农民,是无知的自大。如果说农村是片林子,我不过是围着其中的一棵树转了几圈。
还有人说,你这是在揭伤疤。我不回避苦难,也并不掩饰自己对农民的偏护。因为我觉得,那些大的社会变动,像极了抡圆的鞭子,鞭梢儿打人最疼,而农民就处在这个末端。可我也绝不会隐藏农民的缺陷。莫言在《红高粱》里称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我的家乡,在当地也被称作东北乡。
其实,我就是想和父母聊聊天。他们享受着老年生活的安宁,也品尝着儿女在外的寂寞。陪他们吹吹牛骂骂街,顺便了解一下何谓农民,不是挺好吗?
我爸说:“操他娘,你知道这一辈儿人是怎么过来的呀?!”
我的确不了解。
大舅丧礼
2011年冬日的一天,清晨五点左右,我的电话连响三次。接起,断掉,再接起,再断掉,又接起,又断掉。一看是家中号码,我有些恐慌,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终于接通,是爸爸的声音:“你大舅没了”。原来,我妈已经被这个噩耗弄得六神无主,手抖导致连续出错。
大舅病发时,家中只有舅妈和年幼的孙女。女儿嫁到市内,儿子和儿媳从地处边境的打工地—内蒙古额济纳旗火速赶回。到家之时,已经是他去世后的第三天中午。我路途较近,当天自京返乡。此时所遇,多为长者。随后年轻人,陆续从外地归来。“父母在,不远游”这样的心愿,已经被现实牵绊。
世代传习的仪式,不得不随之变化。
丧礼,隆重而考究。一般而言,年长的逝者,会停放五天,父母健在的年轻死者,则停放三天,然后再出殡安葬。气息将尽,即有人通知村中“管事人”前往。无论是风霜雨雪,还是夜半三更,随叫随到。这些人的职能,类似治丧委员会。在与事主商定丧礼的规模和预算后,即全权负责起全过程。具体分工,张榜公布,各司其职。总负责人,名为“总理”。财务、送信、接待、红案、白案、采购等,也全部是召集村中人担任。至于死者家人,只需要做一件事:哭。
一如我大舅的丧礼,这个全村总动员,如今要面对的不再是可以自由支配时间的自耕农,而是各有任务的“工人”。年轻力壮者,鲜有居家之人。或者外出谋生,或者就近打工。
妈妈:“这村里弄得好。大伙商量好的,只要村里有事儿,无论是干活儿的,还是在各单位上班的,一律请假。”
我妈口中的这村,指的张北司徒。这些能够回来帮忙者,自然都是近村的人。即便如此,也殊为不易。能够如此协调,固然有大伙齐心的因素,同时恐怕也有村子规模较小的成分。
爸爸:“现在咱这里已经取消帮戚了。什么意思呢?比如说某家有亲戚去世,按照以前,一个家族的人都要去吊唁。现在则只需要这家人自己去就可以。”
显然,少“打搅”别人,也已经成为了共识。这是主动而为,也是被动所迫。农民,在农村地区已经褪去了不少职业的属性,而成为了一个称号。工业生产,讲究规律性和可预期性。传统的农耕文明,在与工业化进程进行着调试。
……
司徒朔,本名王学永,中央电视台“新闻1+1”栏目副制片人,北京大学公众参与研究与支持中心研究员。敬畏文字,笔耕不辍,笃信历史是中国人的宗教。曾出版著作《北大在1919:九零后的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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